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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开注宾城,沿着孔雀河向西北西行四百里,沿途虽有河水,但皆未见人烟。
直到急行军四五天后,汉军才在西域北道上遇到了第一个城。
渠犁城呈圆形,屹立在孔雀河畔,土地广袤。
任弘捏起一块泥土,掰碎后发现竟是黑色的土壤,他在鄯善跟宋力田学了点望土的本事,知道这意味着土地比较肥沃。
“久闻渠犁地广,饶水草,能溉田五千顷以上,地处温和,田土肥美,可益通沟渠,种五谷,与中国同时熟,难怪孝武时派人在此屯田,而桑弘羊也对此地念念不忘。”
任弘拍拍手里的土站起来,看到不远处还有一片林子,应该是梨树。
那些梨树,便是当年的屯田将士从中原带来种子种下的,已经长高成林。交流是相互的,不止是中原在吸纳西域蔬果,亦有许多中原作物被引入西域啊,后世库尔勒的香梨可是很出名的。
想到这,任弘嘴有点酸了。
梨树作证,渠犁已成了正儿八经的大汉疆土,但轮台诏后,汉军在渠犁的屯田,便彻底放弃了。
终于,时隔十二年,土德黄旗,还有一群爱吃梨的人,终于回到了此地。
但渠犁城的大门依然对城外列阵的汉军士卒关闭,这么肥美的一片土地,汉人放弃后,自然会有人立刻过来占据。
位于渠犁北面的尉犁国鸠占鹊巢,在渠犁任命了一位城主,那城主此刻正站在城头,惊慌失措地看着忽然叩门的汉军。
这是一场闪击战,傅介子让步卒和民夫辎重后行,亲带七百骑兵先至,打的就是匈奴及其仆从国措手不及——他们以为傅介子夺取注宾城便已满足,万万没料到汉军不按常理出牌,冬日行军,直取渠犁!
眼下四百骑已在城外列阵多时,另外三百骑,则被傅介子派去北面十余里外群山处,扼守隘口,远远望见一骑飞马奔回,却是孙十万……不,是孙百万来报:
“义阳侯、使者校尉!奚侍郎已截断铁门,尉犁国和匈奴人的援兵过不来了!”
“善。”
傅介子颔首,眯眼看着依然闭门不开的渠犁城:“既然渠犁城主久久不降,吾等也不必废话,攻城罢!”
“义阳侯且慢!”
与傅介子并排的使者校尉赖丹却拱手道:“下吏与渠犁城主卡热汗有旧,不如让我入城劝说他。”
这位使者校尉虽然穿着汉式衣冠,但其容貌却不似汉人,反而是个深目的西域胡人,留着微卷泛黄的浓髯,鼻梁高挺!
任弘知道,赖丹确实不是汉人,他本是西域南道小邦扜弥国太子,二十年前,西域城郭诸邦中,以龟兹国最为强盛,加上舞乐文化繁荣,其影响力甚至越过沙漠,影响到了南道。
所以扜弥等小国都臣属于龟兹,赖丹便在龟兹国做人质。
但汉军进入西域后,彻底改变了这的格局,太初年间,李广利伐大宛,还军经过扜弥时,听闻扜弥太子赖丹质于龟兹,便派人责问龟兹:
“外国皆臣属于汉,龟兹何以得受扜弥质?”
你敢收我小弟做小弟,不想活了!?
龟兹请罪,李广利遂将赖丹带到长安,一呆就是二十多年。
和鄯善王的经历有点像,但赖丹显然厉害多了,他认为做汉朝的官吏,比区区扜弥小邦的“王”有前途,遂放弃了王位,死心塌地地留在汉朝,在典属国任职。
他先是被桑弘羊赏识,后来又改换门庭,抱上了大将军霍光的大腿,时常作为副使、正使出使西域。
任弘与其初见,是夏天时,赖丹以中郎之职持节出玉门,途经鄯善,出使南道且末、精绝、扜弥等邦,成功说服他们归附汉朝。
回国后,因为差事办得漂亮,遂得加秩至比千石,赖丹被朝廷认为精于西域事务,擢为使者校尉,此番便随傅介子一同出兵。
使者校尉,乃是汉朝在西域设置的新官职,主持西域屯田事务。这也意味着,往后傅介子回了玉门,大汉在西域管事的人,便是赖丹了。
对这朝廷的安排,任弘心里是有点不解的。设使者校尉有必要,毕竟西域地大,与玉门关通讯不便,考虑到未来的长久经营,当地还得常驻大吏才行。
但为何偏偏是赖丹,任弘隐隐觉得有些不妥。
若不论身份,光从个人能力看,赖丹确实挑不出毛病,对西域也十分熟悉。
听说赖丹跟渠犁城主竟还是熟人,傅介子扬起眉:“哦?倒是未听使者校尉提及。”
“也是方才城头望见,才知道卡热汗做了渠犁城主。”
赖丹回忆道:“那还是二十多年前,我当时为质龟兹,卡热汗作为尉犁小王子,亦是人质,我与他居所相邻,一起学龟兹乐舞,乃是好友。对了,吾等甚至还一同爱上了龟兹公主。”
“只是龟兹公主后来嫁给了匈奴右谷蠡王。”提起这事,赖丹笑得有些苦涩。
“不过也幸亏如此,我与卡热汗依然亲如兄弟。”
傅介子摇头道:“渠犁小城,人不过千余,兵不足两百,一汉能当五胡,若彼辈敢顽抗,不过半日可破,使者校尉何必犯险?”
赖丹却有自己的看法:“义阳侯,在铁门以北,焉耆、危须、尉犁三国附从匈奴已久,与之联姻,常奉僮仆都尉之命出兵相助。”
“焉耆大国也,口三万余,胜兵数千人。在西域城郭诸国中,人口仅次于龟兹。三邦合兵,加上匈奴日逐王部,有近万之众。而我大汉兵卒民夫加起来,只有千余,一边要重新开始屯田,一面又要与之对敌,实在不易。”
“若能说降渠犁,让渠犁城主与百姓帮助吾等,屯田士卒便能在此站稳脚跟!”
“是有道理,但还是太犯险。”傅介子有些犹豫了。
赖丹下马长拜:“以赖丹一人犯险,换取一城百姓周全,值。只要我进去说以贰师屠轮台之事,城主定会做出抉择。”
最终,傅介子还是答应了让赖丹入城,等他进去后,才瞥向一言不发的任弘:
“你觉得这位使者校尉如何?”
“有胆有识,只是,太喜欢以身犯险了,还有……”
任弘低声道:“我还是不太明白,朝廷为何要以赖丹作为第一任使者校尉,他虽熟悉西域情形,但毕竟是胡国王子,宜为副,而不宜为正。此外,对昔日属国人质凌驾到自己头上,龟兹国是否会有想法?”
“收起你的想法。”
傅介子摇头:“以赖丹为使者校尉屯田西域,这是朝中的选择,你可知,朝堂上为今年是否要重返渠犁,吵了多少次架?”
“赖丹是助我说服大将军派兵重回渠犁的功臣,朝中许多人相信,他就是西域的金日磾!朝议已决,哪怕觉得不妥,留在西域的吏士,听命便是。”
“诺。”
任弘心里却嘀咕,反正干完这一趟就要走了,傅介子总不能又不带自己吧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眼下已是十一月上旬,天气十分寒冷,野外万物寂寥,只见枯黄的草和叶子落得光溜溜的森林,看着阴沉沉的天空,就算下起雪来任弘也不觉得奇怪。
冷风吹来,士卒们在城外待久了,都有点哆嗦。
穿了一身厚铁甲韩敢当就觉得浑身不自在,大概是铁甲里穿的衣裳少了,扭了脖子半天后抱怨道:
“任君,那使者校尉赖丹已经进去一刻了,还没音讯,莫不是遭了尉犁人的毒手?”
话音刚落,渠犁城门便轰然打开。
赖丹轻骑而出,意气风发:
“天佑大汉,渠犁,降了!”
……
“渠犁城中有户百三十,口千四百八十,胜兵百五十人,义阳侯,渠犁城主愿意让出他的院子给义阳侯居住,是否要……”
傅介子却打断了赖丹的话:“不必了,城中之事交给使者校尉,任弘,汝等随我去铁门看看。”
言罢带着任弘等一行人,轻骑向北疾驰,越过因天气寒冷而有点硬的撂荒田地,沿着孔雀河走十余里后,抵达了一道狭窄的山隘,奚充国与数百汉卒便持弓弩守在两侧。
“这就是铁门天险么。”
任弘一抬头,能看到北方霍拉山的皑皑雪峰,向东亦有火红色的库鲁克山。两道山系在渠犁城以北汇合,只留下一道狭窄的隘口,山石黝黑如铁,故名铁门。
他朝里看去,却见幽深的峡谷是如此之深,孔雀河水由博斯腾淖尔滋出后西流,入峡口转西南流,两岸岩石壁立,中显通衙,河水流贯其间,清波荡漾。时值寒冬,草木枯萎,一片寂寥。
和水流相反,寒风不断从外面往里涌,靠近隘口的路面上,亦有十多个倒霉的尉犁人被射死,这是听闻汉军来袭后,匆匆赶来支援的,却被奚充国堵住,过不了铁门。
傅介子往来西域多年,自然清楚这边的地理,指点着道:
“进了铁门,有数十里峡谷深涧,里面便是尉犁、焉耆、危须三国所在的盆地,与近海(博斯腾湖)一同被群山环绕,而日逐王庭,更在焉耆之北。”
傅介子打了个比方:“便如同四只硕鼠挤在穴里,洞穴只有三个洞口通向外面。”
“一洞在西北,沿着开都水,通往日逐王部的夏秋牧场大草原(巴音布鲁克),但之后便是死路,与乌孙之间隔着天山。”
“一洞在东,要走上千里,翻山越岭,方能抵达车师国(吐鲁番)。”
“一洞在南,便是这铁门。”
任弘了然:“所以说,我军重返渠犁,便拦住了日逐王去往楼兰的通道,匈奴将彻底失去西域南道!假以时日,北道也岌岌可危。”
进攻是最好的防守,老傅真是得寸进尺啊,在匈奴人没反应过来之前,便跑到别人家门口撒泼了。
不过只占了渠犁城,只算远远盯住了洞口,而且汉军将士也不可能在这隘口一直守着啊,老鼠想跑还是能跑出来的。
于是任弘提出了自己的建议:“傅公,何不在此直接修一座关隘,堵死鼠洞,叫匈奴人再也出不来?”
一旁的奚充国却摇头:“匈奴主力虽在山窝中的冬牧场,但僮仆都尉依然带着上千骑驻守焉耆、危须间。别看隘口狭小,但以吾等的人手,关城亦要五六日方可建成。”
“我派出斥候去试探,山谷中已有胡虏身影,一旦吾等在此筑城,必将带着三邦兵卒来袭,我军人少,恐怕不等城筑好,便被拆了烧了。”
任弘沉吟,抬起头,发现天更阴了,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场景,不日将至。
他又哈了口气,看着面前立刻生出的白呼呼水汽,竟哈哈大笑起来。
奚充国皱起眉来:“任侍郎何故发笑?”
“吾不笑别人,只笑那……唔,只笑天厌匈奴!”
任弘朝傅介子拱手,夸下了海口:“傅公,只要拨给我五百人手,做好准备,一夜之内,任弘便可在这铁门隘口,建起一座坚不可摧的‘铁城’!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