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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听说西安侯在浩门县大捷,杀了好几百羌虏,俘获了上万头牛羊?”
当任弘再到金城郡首府允吾县时,发现城门已经戒严,开始限制出入,城门官在放他进去时好奇地发问。
“没错。”韩敢当替任弘回答,声音喊得城门内外都听得到。
“几百颗头颅,在河水边堆成了京观,一夜就冻成了冰坨坨!”
“壮哉!”守城的吏卒们欢呼,此处和令居颇似,民风彪悍,瞧他们的神情,对羌人作乱似乎不是很怕。
任弘却有些忧心,原本按照他的提议,由汉廷封先零羌周边豪帅为羌王羌侯,加以笼络,叫先零腹背受敌。如此便能让他们不敢造次,或能顺利阻止大乱。
可历史的进程,总会因为“小人物”的选择而产生转折,董长史的遇害,成了汉羌第二次战争的导火索。
作为公元前的世界灯塔,汉朝对杀害自己使者的邦国一向是诉诸武力,能打就绝不谈。
而任弘前几日让小月氏义从骑袭击煎巩羌的战斗,便成了双方的第一战。
亏了任弘力荐,支姓小月氏剩余的三个部落都被封为归义胡侯,出了两三千为义从骑,可都不怎么尽力。加上煎巩羌早有准备,袭击不算成功,只斩了百余没来得及撤走的羌人,俘获牲畜五千,却叫煎良带着大部跑了。
但写在书面上禀报朝廷的斩俘数,却翻了一倍,倒不是任弘贪那点功劳,而是迫不得已:虽是羌人杀害使者引发了战争,但任弘作为护羌校尉难辞其咎,这场算不上胜利的胜利,对他十分重要。
今日来郡城,除了要与太守、都尉商议备战之策外,还要为自己争取主动权,避免被二人甩锅,尤其是浩星赐这老官僚,任弘这次顾不得他的态度,直接将使者被杀、羌人作乱,任护羌及时勘乱拿下首捷的消息送去长安了。
别看城头的士卒不是很多,郡府附近倒是守备森严,隔着两条巷子就有人站岗,这算不算“外松内紧”呢?
金城太守浩星赐眼中有些血丝,这几日他确实不好过,大汉的二千石们,肚子里有一本难念的经,但表面上千篇一律,永远都是没有表情的表情,看不出他对任弘的所作所为是赞赏还是痛恨。
只是两声叹息表明了他的遗憾和无奈:“千防万防,仗还是打起来了,金城的黎民百姓要遭殃喽。”
辛武贤倒是十分高兴,羌人主动挑起战争,正遂了他的意,便为任弘说话道:“朝中的苏子卿说过,南越杀汉使者,屠为九郡。宛王杀汉使者,头县北阙。朝鲜杀汉使者,即时诛灭……近来更有龟兹欲杀汉使,国灭族亡,一分为三。”
“而那时的汉使便是道远,只可惜董长史无道远之能,竟未逃出来,为国捐躯了,此事使者被杀,我金城郡若无反应,定会叫诸羌小觑,更加愿意附从先零、煎巩为乱。”
任弘应道:“董长史是我的左膀右臂,他的死,护羌校尉府上下都很痛心,弘也十分自责。不过此番发兵袭击煎巩羌,报仇倒在其次,将煎巩羌赶到浩门水以西,也方便以河为界,抵御羌虏。”
辛武贤颔首:“确实,先前最忧虑与先零开战后,煎巩等在后击我,如今或许以侯位招抚,或驱逐到西边,如此便能一面对敌了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见任弘与辛武贤一唱一和,浩星赐心中嘿然,随着董长史的死,主绥的路彻底堵死,任弘便彻底倒向了辛武贤,与之抱团,或许是怕自己将羌乱的责任全推给他吧。
也罢,虽然若形势变得更糟,浩星赐还真有心让任弘接锅,但这可不是内斗的时候,且先同舟共济吧。
“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,当其同舟而济,遇风,其相救也如左右手,何况吾等?”
浩星赐是聪明人,知道船若翻了,他们三人都要湿着身上岸,说不定直接淹死在羌人的海洋里。
浩星赐便道:“既然任校尉到了,那吾等便开始商议如何抵御先零作乱,辛都尉,你可有方略了?”
“有!”
辛武贤拳头一砸案几,震得酒盅都在跳舞:
“乘着先零羌召集诸羌解仇会盟,朝夕为寇,吾等应乘此良机,发精兵奇袭大榆谷,将聚集在那的大小羌豪一网打尽!”
……
“不可!”
浩星赐喊完后,看了一眼与他异口同声的任弘,看来在阻止辛武贤疯狂太过激进这点上,他们是一致的。
他索性闭了口,让任弘与辛武贤掰扯。
任弘只得耐心地劝辛武贤打消这念头:“诸羌得先零杨玉、犹非号召,在大小榆谷一带盟会,聚集在谷中的羌虏多达数万,而我军能出动的骑兵,连同小月氏义从骑在内,不超过四千。”
“更何况大小榆谷远在数百里外,群山环绕,道路崎岖,长途跋涉过去人马已疲,反而容易叫羌人守株待兔,此不智也,恐兵未胜而为虏所笑。”
言罢他就停了,且听听太守这边又有何妙计。
浩星赐让他的郡守长史上来推演方略,提出的意见却与辛武贤正好相反,闭门自守而已。
“西方土地寒苦,汉马不能冬,金城郡这三五千人马,是无力进取大小榆谷的,现在最好的计策,便是以不变应万变,派兵镇守四望峡等关隘,尽力抵御羌人进犯,等待朝廷援兵抵达。大将军不是说了么,开春后天水、陇西各发兵一千来协助金城戍守。”
辛武贤却嫌这方略太过保守,灭了自家士气,涨了羌虏威风,与太守长史争辩起来。
“要想完全解决虏患,两千哪够,长安起码要再派五千人来。”
任弘接过话:“不过以我愚见,太守、都尉的方略,倒是可以合在一起,守自然是要守,但也不必一味防守。可在派兵镇守四望峡,抵御羌虏攻击县城的同时,益骑兵及小月氏马食,使其西出袭击羌人后方。”
“羌人以畜产为命,如今与大汉交战,男丁跟着豪帅来侵犯郡县,剩下老弱妇孺在后照顾牛羊牲口,小月氏纵不能尽诛羌人,但只要夺其畜产,虏其妻子,复引兵还,羌人便会士气低落。等朝廷援军抵达,大兵仍出,虏必震坏!”
他取了中庸的意见,浩星赐和辛武贤倒都觉得能接受。
一个太过保守官僚,一个太过激进好战,这或许就是霍光派任弘来的原因?
接下来的议题便是细节了,浩星赐处置这种突发大事还是有些能耐的,布置得十分周密:
“辛都尉亲自带人守西边的湟水四望峡及破羌县,四望峡与道远西域筑的铁门关一样,都是险道,只要扼住那隘口,羌人便不能深入金城。”
“现在只恐羌虏从南、北绕道袭击郡府。河关、枹罕两县,我会让太守长史带一千郡兵去守着,不消半月,陇西援兵也会从那边过来。”
“至于北边的浩门、令居,虽然远离先零羌老巢,但也可能会有羌人犯界,且有通往武威的要道乌鞘岭。再过几日,河水就完全冻上,羌骑往来自如,数百里的河道恐怕不太好守。”
浩星赐看上去犯了难,任弘哪能不知道,这是在暗示自己分担责任呢!
虽是意外的导火索,但这场战争的爆发与任弘有直接关系,霍光见他未能压住羌乱恐已不满,再不表现积极出众些,怕是要秋收算账。
“北边交给我!”
任弘请缨道:“只要太守允许我募浩门、令居青壮为卒,再由郡城提供够小月氏义从骑家眷吃的粮食三万石,使其没有后顾之忧,我可以保北部安定!”
浩星赐看了任弘良久,最终才点了点头:“便依道远。”
……
要太守放权可不容易,虽然只有区区两个县的民兵武装,但这却是任弘拿到手最大的兵权,别看小月氏组成的“义从骑”人多,可关键时刻根本靠不住,反而是令居县那些“刁民”让任弘有种信任感。
“有道远坐镇北边,老夫便无忧了,眼下只剩一件事……”
等辛武贤先告辞后,任弘正要走,浩星赐却叫住了他。
“道远发给朝廷奏疏,已发出去了吧?”
任弘解释道:“事关金城安危,没来得及给太守过目。”
“你又不是老夫下属,自有奏疏之权,当然不必经由我手,只是道远,你没有算一算,上奏抵达长安时,是什么日子?”
“算过。”任弘叹息道:“从金城郡到长安,一千六百里,驿站飞骑行七八日足矣,若路上不耽搁,奏疏抵达未央宫尚书台的日子,应该在正旦前夕,或者当天。”
浩星赐已经很多年没回长安了,但却依然记得正旦的喧嚣。
“正旦前几日是朝廷最忙的时候,大傩从未央宫演到长安城,讲究的是驱邪,辞旧迎新,把坏运气留在旧岁,让新的一年国泰民安。”
“正旦当日,未央宫前殿还会举行大朝会,公卿百官和外国使节依次上前为天子拜贺。陛下往往会赐下酒宴,作九宾彻乐,还有百戏表演,又热闹,又喜庆。这次遇上了六年一次的改元之岁,肯定会更加隆重。”
浩星赐看向任弘,让任弘搞不懂他是好意提醒,还是试探。
“而在这普天同庆的好日子里,你一封金城羌乱的奏疏递上去,恐怕不太妥当啊,道远当时就没叮嘱你派去的人,故意在路上耽搁一两日,避开正旦之岁?”
任弘想了想道:“我当年在西域为使者时,遇上龟兹反叛,匈奴南下,虽然找来了乌孙援兵,但若抵达轮台晚到了半个时辰,轮台数百汉军就要全军覆没,我有些要好的袍泽,恐怕便再也看不到了。”
“军情如火,不敢不急,大汉之所以在道路上设置驿站,让邮使如飞,就是为了让边情及时抵达长安,叫朝廷及时应对。”
“所以别说迟几天,就算迟半个时辰,都可能对形势产生影响,够打完一场鏖战。若因我的迟疑和私心,让金城郡多死了几百人几十人,我便是大汉的罪人!”
浩星赐感慨道:“道远素来圆滑,但没想到,你骨子里,却是一心为国啊。”
曾几时何,浩星赐在贰师军中拼杀时,也有过这样的岁月。
然后便尝到了代价。
他好意提醒道:“但道远的苦心,旁人是不会理会的,你的奏疏可能会毁了正旦欢宴的气氛,让天子、大将军不快,也扫了不少人的兴。再加上你身为护羌校尉,此番羌乱,虽是先零杀害汉使,但与你脱不了干系,道远知道后果么?”
“知道。”
任弘深吸一口气,震天的战鼓再一次响起,敌人绝不止是西羌先零,还有朝中各色人等。那些在他掌控雷电一事时改了口风的儒生,那些被霍夫人授意抨击他,却被霍光按下的御史,这次逮到机会,恐怕要火力全开了。
“正旦一过,朝中对我的弹劾,将如疾风骤雨!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