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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辛武贤看来,羌乱是一团乱麻,河湟地方不大,羌人种姓倒是极其繁多。
这就如任弘来赴任前,在上林苑听赵充国说起的:“羌人所以易制者,以其种自有豪,数相攻击,势不一也。”
一盘散沙的局面,使羌人想要联合很难,先零起头就有罕开、烧当等拖后腿,很难一下子对大汉构成致命威胁。
但任何事物均有其两面性,汉朝对付匈奴,盯准大单于打就行了,顶多薅一薅左右贤王。可面对羌人这上百大种,几千小落,专门管戎狄事务的典属国官员也是一脸懵逼,不知该如何下手。
打死一堆又从山里冒出来一堆你连名都没听过的,想谈判……山头林立的,有时一个月换一个首领,昨日的大部落今日就散了,该找谁谈?
故辛武贤的提议:“与其按下葫芦浮起瓢,诛之不尽,虽降复叛,还不如一刀切了痛快!”
这看法倒是与历史上东汉凉州三明里的“纪明”段颎有相合之处,但虽是简单粗暴的杀杀杀,可人家段颎有过硬的军事能力在,足以一举平定西羌、东羌之乱,杀得羌中“谷静山空”,且不论手段如何,起码效果挺吓人。
但任弘不觉得辛武贤有这本事。
更何况辛武贤不知从哪学来了非我族类、戎狄豺狼这两句话,这时候说出来,无疑惹怒了对面的金赏,他们家可是匈奴休屠王之后,典型的归义汉化分子啊。
我金家两代忠臣,为孝武皇帝挡过刀,为今上登基保驾护航,兢兢业业毫无异心,学诗书,识礼仪,封列侯,比汉人还汉人,哪里豺狼了?
“这老辛,没情商,没前途啊!”任弘心中暗暗给辛武贤下了定论。
果然,金赏立刻出言反对:“诸羌既已投降,何必再行杀戮,若按照辛都尉之策,非但不能平息羌乱,更会让诸再度反叛,是何居心?”
金赏也开始人身攻击了,质疑道:“莫非为了你的封侯之愿,要连累大汉重新陷入泥潭,每年耗费十数亿钱?”
“我绝非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大汉,为了金城永葆安宁。”
辛武贤仍不觉得自己错,向赵充国说起他认为的道理来。
“后将军是金城郡人,应当知道,羌虏狼子野心,不容易用恩德结纳,他们走投无路时,虽然降服,但朝廷一收兵,他们又会骚动起来。”
“只有用长矛挟胁白刃加在颈上,他们才会害怕啊!”
“金城的羌虏,就好比人身上长的毒疮,若不将浓水挤掉,而将其留在胁下,迟早会再度发作,甚至会更加壮大。因为诸羌不满足于小小河谷,短则十年,长则三四十年,就会再度觊觎湟水。”
“先零向西逃走了一万落,如今在大河以南占据大小榆谷的罕开约有一万五千落,烧当数千落。而湟中各县的诸羌也还剩下两万落,长痛不如短痛,不如现在乘着先零狼奔,尽斩羌豪,继续向山中发兵,一年时间,足以完全平定,绝其本根,不使能植。其余则永远驱逐出塞,再在湟水两边筑起长城,如此便再也不用担心羌人复寇。”
虽然带了击羌自重的心态,可就事论事,辛武贤的提议倒也并非一无是处,就比如在湟水筑长城一事,靠基建来减少边塞开销,是汉朝的正常操作,河西走廊上千里都用长城包了起来,在河湟筑道墙也未尝不可。
但辛武贤估算的一年平乱,任弘以为绝不可能,一旦再度动刀,诸羌绝望之下钻山林里,他们人数没有先零那般多,需要的粮食酪肉自然也更少,足够耗上两三年了,而退到西边的先零、卑禾,大河以南的罕开、烧当也会伺机有所动作。
河湟的战争绵延数载,这显然与朝廷国策相悖。
霍光愿意让赵充国这把“宰牛刀”来杀羌人的鸡,就是为了迅速平定,赵充国和任弘合作,靠着屯田、诱敌、离间、招降等招数,能在叛乱开始后四个月内平定先零,已是侥幸。
未央宫的目光从来就没看向河湟,始终盯着匈奴和西域,现在就是结束战争的好时机,不可能再战了。
果不其然,赵充国否定了辛武贤的想法。
“寇白石、河关时曾杀我吏民的牢姐、封养两部,确实可用辛都尉之策,至于其他部落……”
赵充国摇头:“滥施杀伐,伤和致灾,我会招抚湟中诸羌,与之盟会,加以安抚,只诛首恶。再传令下去,只要是归降的羌部,令三军毋燔聚落,勿掠牛羊牲口,别贪一时之功,而毁了羌人的生计,否则彼辈饿极,秋冬时定会复寇郡县。”
辛武贤竟认为赵充国此举太过软弱:“后将军这是想要效仿周武王的‘仁义之师’,对羌虏以德服之么?”
言语中有些讥讽,赵充国肃然道:“古人云,仁者无敌,在德不在险。”
“这当然是屁话。”
老将军道:“在老夫看来,不是因为有仁德所以才胜利。”
“而是在胜利之后,才有条件讲仁德。”
任弘倒是听明白赵充国的意思了,就是先揍你一顿,再和你讲仁德,先灭了你国,再和你聊民主,这就叫以德服人。
赵充国慨然道:“仁德,是吾等胜者独有的奢侈之物,也是大汉与匈奴羌虏有所区别的东西。”
“秦若在与六国纷争时讲仁德,恐怕早就亡了。可在其一统后用仁德装点,现在吾等,或许还是秦人。老夫早就说过,对羌人切不可不分良莠,一味诛灭或绥靖,而要分清好坏,分化处置,辛都尉,你可以下去了!”
斥退辛武贤后,赵充国瞥向任弘:
“西安侯怎么看?”
任弘当时就念了一首诗。
“挽弓当挽强,用箭当用长。
射人先射马,擒贼先擒王。
杀人亦有限,列国自有疆。
苟能制侵陵,岂在多杀伤。”
任弘朝赵充国作揖道:“这是在金城征战后,下吏的一点看法,都在诗中了,尽诛不妥,当以后将军之策为上。”
打完这场仗,按照功绩和斩首,平了羌乱的赵充国也该封列侯了,其地位或将超越韩增,成为中朝仅次于霍光、张安世的第三号人物。
赵充国则回味着这简单易懂的诗句,微微颔首,心里闪过的想法是……
“或许等我百年之后,能在朝中妥善处置河湟羌中事务的人,唯有这任弘了吧。”
这时候,金赏考虑了许久了,提议道:
“下吏倒是有个处置投降羌部的办法。”
“哦,秺侯有何妙策?”
金赏得了皇帝叮嘱,是欲在这场战争里有所建树的,一张嘴就是能让今上得到孝武时功绩的提议。
“内迁!”
“湟中诸羌留在当地,容易寇乱,不如效仿孝景时,接纳羌人研种留何,安置于陇西狄道、安故,至临洮、氐道、羌道诸县之事,将其内迁,安置在安定、天水等河谷牧草之地,以为内属。”
金赏这提议倒不是凭空而来,他们金家的祖先,本是在河西走廊的匈奴休屠部,休屠王被霍去病大败,还夺了祭天金人后,因为害怕单于责罚,便与浑邪王约了向冠军侯投降。
结果休屠王临时反悔,被浑邪王所杀,两部火并大乱,在此千钧一发之际,霍去病率亲随驰入匈奴军中,斩杀变乱者,浑邪、休屠共四万多人尽降于汉。
这些匈奴人被分别置于五属国,其中休屠余部就在陇西属国落脚,唯独金日磾一家去了长安,渐渐飞黄腾达,也没忘记老部众,常有联络,为休屠部争取些好处,也令其安心在境内生活。
如今几十年过去了,在金赏路过陇西属国时,发现休屠余部已在那扎了根,渐渐沾染汉俗,很多方面已经和当地纵马游猎的良家子、轻侠没太大区别。
于是金赏道:“安定、天水不与边境接壤,地方广阔,但人口不过十几二十万,尚不如五陵一县,吏士常得征发,户口增长不快,倒不如迁羌人入安定、天水属国,一来能解决湟中之患,二来也能充实天水、安定。”
汉之开疆拓土,并非如羌人所想的那般,是为了掠夺每一寸膏腴土地,实是为了控制要害之处,确保边境安宁。因为内郡如天水、安定、上郡,还有大把土地空着,更别说长江以南了。但三辅关东之人宁可挤在一线二线,也不乐意迁去他们看来的穷乡僻壤,更别说边境河西这种十八线边郡。
边塞的迁徙移民,都是官府强迁,迁过去的多是任弘、韩敢当、令居人这样的刁民、罪犯,极少有自愿去吃沙子的良民。
在将汉民向外迁的同时,也会将归服的羌、胡、越往内迁,所以在各郡才会有“东羌”存在。
金赏的想法就是,反正那些郡地多人少,干脆把羌人迁进来,这样既能减少边疆地区的羌人数目,省得他们每隔几十年为了进入湟水就大闹一场,又能充实内地人口增加徭役赋税,简直就是一举两得。
“孝武徙东瓯、闽越于江淮而闽地宁,如今徙西羌于天水、安定,亦能一举解决湟中痼疾!”
但一向与金赏客客气气的任弘,这次却态度鲜明地投了反对票。
“后将军,此策万万不可!”
任弘立刻道:“西羌与休屠、东越不同,若内迁至天水、安定,使之与东羌勾结,虽得河湟暂安之势,却是将肘腋之患变成了心腹之疾,遗无穷之祸于子孙后世矣!”